一九一二是什么样的时代?第一个浮出的意象,就是——那是一个列强瓜分中国的时代。
那也是个非常残酷的时代。沈从文自传里有段文章题目就叫做〈辛亥革命的一课〉。沈从文生于一九○二年,住在湖南乡下,在一九一○年最混乱的时代,从他七、八岁的眼睛看到的世界,是满地人头每一天在河边,都有很多围观者去看官兵抓人砍头。所以,沈从文从小的数字学习,是从数尸体学来的。
一九一二年,民国终于建立了,但非常不稳定。那个年头,不只是军事动荡,不只是政治动荡,其实更是改风易俗、价值翻转的时代;服装、缠足、包括发型、剪辫子这件事情,都是严重的大事。
讲到一九一一、一二年,就联想到革命、战争、动乱、割裂,仿佛没有任何其他的大事了。事实是这样的吗?譬如传染病,会因为革命而暂停爆发吗?
伍连德这个人
一九一一年在东北爆发的鼠疫,死亡人数六万,是一场大规模的疫战。当时,东北的铁路,东清铁路是俄国的,南满铁路是日本的,从奉天到北京的,才是华人的,连治理权都分开。
当有传染病的时候,成千上万的人潮从火车来往上下,传染病也迅速蔓延扩张。革命在南方蔓延的时候,哈尔滨却在疫病下一天死一、两百人。大家以为这是跳蚤咬老鼠然后传人。在人人自危的氛围里,北京派了一个人赶赴东北处理紧急疫情,这个人叫伍连德,马来西亚出生、剑桥医学院的毕业生。他赶到哈尔滨,经过解剖和观察,断言这是一个飞沫空气传染的肺鼠疫,是人对人直接传染。它的严重度、传染速度,远超过人们,尤其是当时西方专家的认知。
伍连德动用了三千名士兵、警察、医师、护士,投入防疫。借用俄国铁路局一二○辆列车,做为隔离医院。我们在一百年后的非典(SARS)时也有经验,大家都要戴口罩。口罩怎么来的?伍连德在一九一一年时,认定肺鼠疫是飞沫传染,他严格要求所有人都戴厚口罩,当时就叫做「伍连德口罩」。一位法国专家不接受伍连德的判断,坚持不戴口罩进入疫区,没有几天就染病死亡,震惊了国际。
冰原上堆积了两千两百具尸体,装在成千的薄棺内。伍连德说服了清廷,做出一件空前的措施火化。他说服清廷「解剖」的医学必要,使得现代医学有了开始。也就是说,当武力革命在南方动荡的时候,伍连德在冰天雪地里默默开启了现代公共卫生的制度建立。
辛亥革命到高潮时,伍连德的工作是否停顿下来?没有。他计划向英国募款,组一个红十字会,由他率队到辛亥革命的武汉前线去为伤兵治疗。他说,不管是清军或革命军,他想为两边的士兵裹伤。
伍连德所做的事,基本上叫做不动如山。价值可以翻转,世界可以颠倒,革命可以燃烧,他却专心坚定做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事。
詹天佑这个人
革命了,战争了,时代要换了,天要变了,很多原来的秩序都停摆了,但有些事情,不因革命或战争或改朝换代而停。詹天佑在一九○九年时完成了京张铁路,这是第一条中国人自己完成的铁路,途经八达岭,技术之艰难,当时也是举世惊诧的。
之后詹天佑又成为粤汉铁路的总工程师,或称为总理。粤汉铁路从一八九六年核准动工,到一九三六年才完成,经过了几乎半个世纪。
在一九一一年情势非常不好的时候,詹天佑曾在一封写给同事的信件中提及对时局的忧虑。「广州正处于愤激的形势中,我希望不会有严重的后果,可能会有巨大的悔恨。」我们可以想像,一个以一生投入推动国家基础建设的人,对于革命所可能带来的中断和破坏,会非常忧虑。
广州是革命的核心地,当战争要在广州爆发时,詹天佑人在广州。几乎所有管铁路系统的人都逃难去,列车停驶了,甚至开始发生抢劫。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代里,詹天佑怎么做?他把所有粤汉铁路的主管找来,告诉大家革命就要爆发了,所有要离开的人都来跟我登记,我可以让你们走,每个人都要先做好工作细节的移交。后来发生的情况是,当街头因革命而沸腾时,詹天佑手上的那段粤汉铁路工作,始终是照常运行的。
孙逸仙这个人
一九一二年五月十七日,孙中山先生就到了广州,詹天佑以粤路公司经理的身分接待他。孙先生很快就担任了全国铁路总监,他提出要为中国建设二十万公里的铁路,后来变成了我们的《建国方略》。
《建国方略》提出的宏伟基础建设蓝图,包括要在十年内为中国修建十六万公里铁路,一六○万公里公路。这个梦想距离现实有多远呢?一直到一九四九年,全中国的铁路系统加起来不到两万公里。到今天,现在的中国,真正营运的铁路里程是八万多公里。公路就远远超过了孙所擘划的,有三六○万公里。
孙先生当时有一个澳洲顾问叫做端纳。端纳在一九一二年六月底时,见了孙先生之后对他很不满意,给一个很有名的澳洲记者摩里斯写了一封私人信,发了一堆牢骚「孙先生告诉我,他已经决定要尽自己毕生的精力发展铁路,他拿出一张六英呎见方的大地图铺在地上,从这张地图可以看出孙中山先生狂妄极了,简直是个疯子,他完全不切实际,对于他目前开创的事业没有最基本的了解。」
这是端纳私下对孙中山的批评。端纳说,「这幅地图包括西藏、蒙古,以及中国西部最偏远的地区,孙中山煞费苦心地用笔在各省及周边地区的地图上画了许多条线,孙席地而坐向我介绍他的计划,当他坐在那儿的时候,我想这个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怎么会这么愚蠢,他真的疯了。问题不在于他画的地图,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与资金,他画的每一条线,即使是更多的线都有可能建成,可是问题在于他竟然会以为外国资本家可以提供充足的资金给他,在五到十年内把这条铁路建成。」
端纳接着写,然后孙中山就问他,「你认为外国资本家,会为此而投资吗?」端纳回答,「那要看什么条件。」孙中山说,「喔,我们可以给他们四十年铁路的使用权,不过期满时他们要将铁路无偿还给我们,而且保证运行良好。」
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普遍在做的BOT吗?
端纳说,「我就告诉孙,除非有一个稳定的政府,否则即使在中国几个人口稠密的省份,修建最切合实际最有前途的铁路,恐怕也得不到外国的一分钱。」端纳说,「孙中山太幻想了,他幻想十年后中国满布的铁路,一条从云南拉到拉萨的铁路要花多少钱呢?除了到世界屋脊——就是拉萨,去做夏季的游玩,或者为达赖喇嘛逃跑时提供方便以外,这条铁路一点用都没有。」
端纳提供了那么一个活泼的孙中山的侧写轮廓。
一九一二,民国初始,孙中山对于政治的权力,可以放弃,对于建设中国的那个梦想,他紧紧地、紧紧地抓住,为之燃烧。当端纳用轻佻的口气说,「铁路从云南去建到拉萨干什么?」一百年后,回头来看,是的,还真的就是要让全球的人到世界的屋脊去做「夏季的游玩」!
梦想家+行动家
孙中山是个大梦想家,可是他不是一个空的梦想家,因为他也是一个行动家。
有人说,民国建立,如果孙中山真正执政,他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执政者。也许。我想,大破的时候,需要的是目光远大、胸怀愿景、有气魄、有梦想的人。大立的时候,需要的是一步一脚印,忍辱负重,有谋略、有毅力的,能静水深流的人。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质,我们怎么可能要求这两种特质存在于一个人身上?
提及伍连德,是因为「伍连德这个人」在国家政治、军事动荡到极度的时候,他专心只做一件事,就是把中国的公共卫生制度给建立起来。之所以讲到「詹天佑这个人」,是因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,他如此笃定不移地坚守铁路的基础建设。
在大破的时候,我们需要像孙中山这样的大梦想家,让你有一种气魄,敢于想像非常远的未来。在大立的时候,我们需要像詹天佑这种实践家坚毅执着。
在大破大立非常混沌不明、价值混乱的时候,可能要有像伍连德这样的人,他不管外面天翻地覆,一心一意完成最重大、最扎根、最长远的建设,以天崩地裂不变色的从容态度,一点一滴地做下去。
今天的台湾刚刚好距离一九一二年是一○一年,孙中山对于建立共和国的愿景,我们还在他的蓝图上往前走,台湾在意想不到的另一个空间,开展出自己的一条路来。
我们在政府体系里工作的人,可能有很多人,在大破和大立之间、价值混沌中觉得灰心,我特别想跟大家分享,碰到破和立之间幽晦不明的时候,只要我们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扎根的、长远的、有意义的事情,或许我们心中就可以有一种笃定和从容,即使外在的环境忽明忽暗,众声喧哗不已,心里可以自信对于时代、对于人民,有些基本的信念,是值得静静坚持的。